「PTSD」一詞的濫用誤用相關答疑匯總
** 建議疑惑「爲什麼要如此在意一個詞的用法的準確性」的朋友們直接從Q3讀起
Q1:「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我經歷過一個和 X 有關的不愉快事件,並且後續對 X 依舊感到不適,爲什麼我不滿足/不能說自己有 「X PTSD」?
A1: 有關 PTSD 和 phobia (恐懼症) 的差別較爲詳細的介紹寫在這篇 post。這裡只說最簡要的:PTSD 患者恐懼的始終是「過去」發生的「創傷性事件 (traumatic event)」本身(e.g. 性侵受害者害怕想起「自己被性侵的經歷」),而 phobia 患者恐懼的則是「現在/未來」可能會遭遇到的某一類「物件 (object)」或者「情況 (situation)」(e.g. 恐高,恐社交場合)。
不那麼抽象地說,若你和某個小粉紅有過令你不快的爭吵(過去時),此後你便非常討厭小粉紅這個群體(現在時)。當你把這種狀態稱為 「小粉紅 PTSD」時,似乎暗示著你的負面情緒已經從「和某個小粉紅爭吵」這一過去發生的令你不快的事件 generalize 到促成這一不愉快事件的「主體」所屬的「組別」,即「小粉紅」這一群體身上了。
所以這種情況下,「和某個小粉紅爭吵」這一經歷只是你為什麼討厭「小粉紅」這一類人的原因,而非你恐懼的「實際內容」,因此你並不滿足 PTSD 的核心 —— 恐懼的始終是過去發生的某個令你痛苦的「事件」,而更像對某一類「東西(小粉紅)」常態化的討厭,所以更接近 phobia 的概念,因此此處說「小粉紅恐懼症」更為恰當。若用「PTSD」,則實際你並不害怕小粉紅這一類人,你躲避小粉紅完全只是因為「你害怕自己回憶起和某個小粉紅爭吵的經歷」,這顯然不符合中國 SNS 中「PTSD」作為一個流行語所形容的狀態。
再簡單一點的講法是, PTSD 就和新冠肺炎一樣只能單獨使用,沒有「參數」可言。把令你「患病」的事件中的一個「成分」抽出來冠名 PTSD 這樣的用法,邏輯上就和「因和感染新冠的男友接吻而患新冠便說自己有『男友新冠肺炎』」「吃了有新冠病毒的外賣而患新冠便說自己有『外賣新冠肺炎』」沒有差別。這也是為什麼我提到過「名詞 + PTSD」這種說法幾乎可以直接判斷為誤用,因為這種講法直接從邏輯上不符合 PTSD 的「無參數性質」,所以聽起來非常違和。而若你放在「PTSD」前的名詞是用來描述「我現在恐懼的是什麼東西」,則這更是 phobia 的概念。且和 PTSD 不同, phobia 這個疾病是可以有參數的,幽閉恐懼症,蜘蛛恐懼症,牙醫恐懼症都是完全合理的說法。
Q2: 如果我不說「名詞 + PTSD」而是只說「我 PTSD 了」,是否可行?
A2:依舊不推薦這樣使用。首先,根據 PTSD 的診斷標準,導致 PTSD 的「創傷性事件」必須是和「實際發生了的或被威脅的死亡,嚴重(肢體)傷害或性暴力」相關 [1] 。
Exposure to actual or threatened death, serious injury, or sexual violence in one (or more) of the following ways:
- Directly experiencing the traumatic event(s).
- Witnessing, in person, the event(s) as it occurred to others.
- Learning that the traumatic event(s) occurred to a close family member or close friend. In cases of actual or threatened death of a family member or friend, the event(s) must have been violent or accidental.
- Experiencing repeated or extreme exposure to aversive details of the traumatic event(s) (e.g., first responders collecting human remains; police officers repeatedly exposed to details of child abuse)
這也就意味著 PTSD 其實是一個概念相當「窄」的心理疾病,並不是日常生活中隨便發生的事情可以導致的。所以說,「PTSD」一詞背後的痛苦的劇烈程度實際上是超出很多人的想像的——它所規定的疾病來源幾乎是人類能經歷的最可怕的事,而我實在不認為將這種包含了別人強烈苦痛的嚴肅診斷名以如此戲謔娛樂地講出來是一件恰當的事。你可以先問問自己讚不讚同人們以後開始普遍把「游泳後鼻塞」這類事戲稱為「我新冠肺炎了」。而且實際上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可能比「我 PTSD 了」還合理一些,畢竟「鼻塞」真的是新冠肺炎的症狀,而中國 SNS 中「PTSD」的用法實際上都和 PTSD 的真實症狀如閃回,噩夢,不受控地想起創傷性經歷完全沒關係。
作為對比,之前提到的「phobia」其實是一個概念很「寬泛」的疾病(因此它需要參數來使說法更精準),DSM-5 裡關於 Specific Phobia 的診斷標準 [2] 裡對恐懼的客體的規定是
Marked fear or anxiety about a specific object or situation
也就是對任何具體的東西或者場合的恐懼都可以。因此 phobia 其實是一個很「personal」的疾病——phobia 患者可能會恐懼一個對其他人來說完全不值得恐懼的東西,比如牙醫、比如坐飛機。
且 Specific Phobia 還有另一條診斷標準是「恐懼/焦慮超出了引起恐懼/焦慮的東西客觀上的威脅程度」。
The fear or anxiety is out of proportion to the actual danger posed by the specific object or situation and to the sociocultural context
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如果一定要用一個精神病戲謔地形容自己對某一類東西的不適(中國 SNS 上的常見情況),phobia 也一定比 PTSD 更合適——因為你恐懼的東西很可能只對你(或者少數人)有如此嚇人的效果,且這種恐懼是遠大於恐懼的客體客觀、普遍意義上可怕的程度的。舉例而言,遇到了糟糕的健身教練以後非常恐懼健身便說自己有「健身 PTSD」,但其實「健身」客觀來說不具有普遍意義上的「恐怖性」,你對它的恐懼(因為自身相關經驗)遠遠高出了它真實的可怕程度,所以這裡說「健身恐懼症」更為恰當(當然不藉助精神疾病名表述是最恰當的)。 而如之前所說, PTSD 的核心恐懼完全不是什麼只對小部分人來說才非常恐怖(更多情況下是 neutral 的)的某類東西或場合,而是一個過去發生的和死亡、嚴重肢體傷害、性暴力相關,幾乎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極端恐怖的高強度創傷性事件。
順便再提一個關於 PTSD 的常見誤區——很多人認為清楚地記得導致自己對某物體/場合的恐懼的經歷是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表現,但其實很多 PTSD 患者並不能清晰地回憶起創傷發生的很多細節(甚至會完全遺忘)。這是因為那些創傷太過於可怕,對人的腦部會產生極其強烈的刺激,而大腦(一些理論是出於自我保護)有時候會抹去相關的表層記憶,但它們依舊會(以相當 detailed 和清晰的方式)遺留在潛意識裡久久不能消散,持續折磨著受害者。比如性侵受害者可能無法直接回憶起性侵發生時房間的味道(這部分創傷記憶對他們來說不 consciously accessable),但是一旦聞到和當時一樣的清新劑的味道就會 PTSD 發作——而他甚至可能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Q3: 語言是會變化的,很多字的讀音也隨著時間從錯的變成了對的,為什麼不能接受 PTSD 有不符合科學定義的用法?
A3: 完全不同意用「語言的變遷」來 justify 「PTSD」的濫用誤用。和漢字的讀音不同,「PTSD」 一詞背後是有真正的患者存在的。大面積的濫用誤用已經使得「PTSD」的搜尋結果被嚴重污染。在中國的 SNS 如微博、知乎等平台搜「抑鬱症」還能看到病情敘述、患者互助、自測量表分享,而搜「PTSD」幾乎搜不出任何有效資訊而全是娛樂化的、完全不符合 PTSD 真實含義的用法。但在其他地區的中文平台(比如香港的連登和台灣的 PTT),搜索「PTSD」能看到的基本都是患者自救分享等符合 PTSD 醫學含義的有用資訊(甚至能看到說「我覺得我 PTSD 了」 的人被指責濫用專用名詞)。
此前華晨宇寫過一首給抑鬱症患者的歌導致抑鬱症搜尋結果中的嚴肅資訊被他粉絲的追星言論淹沒,從而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而實際上每一次的「PTSD」濫用誤用給 PTSD 的搜尋結果都會帶來相似的污染效果,都是在增加 PTSD 患者獲取有用資訊的成本。「語言是會變遷的」其實是一句廢話,它當然是事實,但你在以「語言的變遷」來論證某種詞彙的使用無錯前,還要論證「這種變遷是無害的」,否則那只是一種犬儒主義。
另外,和生理疾病不同的是,心理疾病在東亞本身就面對著「不被嚴肅對待」的問題。如此大面積戲謔地使用一個嚴肅診斷名,無疑會增加真實患者所遭受的痛苦被瞭解、承認的難度。若一人向你介紹「我有 PTSD」,你能否(至少主動嘗試)理解這一詞背後的創傷和精神折磨到底是什麼樣的強度,你能否保證自己沒有任何可能會說「我和前女友分手以後也有點 PTSD 了」這種話。本來人們聽到 PTSD 或許還會因為陌生去嘗試了解它的含義,可現在向他人解釋 PTSD 的真實含義和人們日常的娛樂化使用的差異又要多大的成本——我一個心理學專業的人且需要為此長篇大論,讓 PTSD 患者解釋自己的痛苦又有多難呢?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要把這種本不必要的成本施加於他們呢?
Q4: 心理疾病患者時常在日常生活中被當作異類,雖然戲謔的用法不夠準確,但也減少了 PTSD 患者被污名化的可能。
A4: 所有的「去污名化 (destigmatization)」都應該建立在對疾病有正確認知的基礎上。這種把 PTSD 當 phobia 用的歪曲一個疾病真實含義的行為,在「減少患者異類化」的同時也會增加患者的真實病況被理解的成本,提高患者的痛苦被嚴肅對待的難度。我不認為一個患者不被異化卻也不被瞭解尊重的環境算是達成了好的「去污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