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洋路的旅程中看到了好多好多動物的屍體。靜靜躺在路邊的袋鼠,橫死在窄窄的雙車道中間的、血沿著路流了很長的考拉,還有好多好多因為我們的車不會停下來,我看不清而叫不出名字的動物。

我們開著 120 km/h 的車速「咻——」地從牠們身邊飛過,有時候我會想「我們的車輪會沾上血嗎」,有時候很想停車去看看牠們,即便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但我們的車只是那樣飛快地開著。

途中見到一個關於野生動物出沒的警示牌,上面的袋鼠被塗鴉成了劍龍的樣子,考拉變成了狸貓。起初還覺得這些塗鴉很可愛,但看到那麼多死掉的動物以後,這種人類對於其他生命的幽默創作好像又變成了很殘忍的東西。

warningsign

一路上看到了很多牛和羊,我那種城裡人看到(活的)大型動物群的喜悅好像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又馬上會想,這種被圈養的、被奴役的、缺乏足夠知能的、只是什麼都不知道地低頭吃草的狀態是那麼地不美。可一個剝削牠們的加害者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又如何會是美的呢。

去一個 golf club 看袋鼠時,講解的工作員笑咪咪地向我們介紹著袋鼠的各種習性——袋鼠剛出生的時候只有一個指節那麼長,袋鼠媽媽掏袋是在清理小袋鼠的 poop⋯⋯我想到路上不斷出現的袋鼠出沒警示牌,想到路邊倒下的屍體,說道「It’s a bit sad that many kangaroos are killed by cars」。講解員只是聳聳肩說「Yeah, but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about it. They just suddenly jump out of nowhere」。這是一個相當坦誠的回答,我也一點都不討厭這種坦誠。但確實有一秒我在心裡想「啊原來袋鼠講解員也根本不必對袋鼠有多少 sympathy 呢」。

「人是什麼樣的生物」「我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好像總是會陷入這種思考,而這種思考又常常讓我感到痛苦。 之前的 supervisor 研究的一個主要方向就是 meat-eating-related morality,他無數次講到「The majority of people find animal killing aversive, but why is it okay when animals are served on your plate? People detach themselves from the violence involved to protect their moral self-concept」。是啊,看到路邊死去的袋鼠的血泊傷心的人是我,回家吃烤肉的時候看著動物被肢解後的屍體切片說這肉的光澤一看就很新鮮的人也是我。

我是比無情的掠奪者更糟糕的,偽善的掠奪者嗎?

可能是吧。

如果出於同情動物成為 vegan/vegetarian,我也不用去懷疑自己為其他生命流過的眼淚有幾分真摯。如果我篤定人類的知能賦予了人類和其他動物不一樣的權利,人類對其他動物的屠殺與掠奪就如同狼吃羊蛇吃鼠一樣屬於自然法則下的正常活動,即便有些冷酷,但起碼自洽。

可我都不是。

我是矛盾的,搖擺的,明知故犯的人。

   

I WOULD LIKE TO CONFESS.

   

年初去 Gold Coast 的時候,在已經看到 Sea World 網站上有海豚表演的照片的情況下還是去了。還很糟糕地給自己找了很多藉口。

「說不定只是行為展示呢」

——不是的啊,網頁上的照片明明白白就是最傳統的海豚表演。

「說不定是沒有更新網頁呢」

——不是的啊,如果不再進行海豚表演的話一定會大張旗鼓地宣告的。

那天我走到海豚表演的場館門口,一路上停著密密麻麻的嬰兒車,場館裡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心想都走到門口了,看看到底有多爛吧。

邁上短短樓梯的時間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而樓梯盡頭的光景,是伴隨著訓練員的命令整齊劃一地躍起的海豚,和小孩們瘋狂的歡呼聲。是的,這是最傳統最糟糕的那種海豚表演呢。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碎掉了一塊。可我又怎麼配談自己的破碎,我根本不該在這裡的,我明明在來之前就知道是這樣子的。

看我從海豚表演的場館出來一直到回飯店很久都悶悶不樂的,男友安慰道「可是我們也沒有真的看呀」。

——不是的啊,海豚表演又不用單獨買票,只要去有海豚表演的水族館,花的門票錢就會被用在對海豚的 captive breeding 上,我明明知道的。

他又說「其實在來之前我都根本不知道海豚表演是怎樣的,也不清楚它到底有多殘忍,現在知道了以後我們都不要再去就好了呀」。

——不是的啊,你不知道可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我還是去了。所以我才罪孽深重不是嗎,你並沒有呀。

最後他輕輕抱著我摸著我的頭說「你是內心很柔軟很善良的人才會這麼難過呢」。

——不是的呀,善良的人是不會在明知道有多殘忍的情況下還去的,就連被你抱在懷裡的此刻我都不知道我流的眼淚是不是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有心。

從 Gold Coast 回家以後給早就知道的一個澳洲海豚救助組織捐了兩個人門票錢的十倍金額。其實在 donation 以外也是有 adoption 這個選項的。每個月繳固定的金額就可以名義上領養一隻海豚,會收到領養證和領養的海豚的具體資料。但我好像覺得即使只是象徵性地,名義上地領養,海豚也不需要一個人類的主人或者看護者,所以還是 donate 就好了。

但這樣也算贖罪了嗎?

可 Sea World 不只有海豚表演,還有北極熊。會圈養海豚的水族館圈養北極熊又有什麼令人意外的呢。

Sea World 網站上寫著「Meet the Polar Bears」,列了「現存」的三隻北極熊的 basic profile,和對一隻已經過世的北極熊 Liya 的致意。

In 2013, Liya gave birth to the first polar bear cub to be born in Australia in 30 years. This was a very proud moment for everyone at Sea World

去之前看到這些內容時,我在想如果北極熊能在 Sea World 成功繁殖的話,難道 Sea World 把牠們養得還算不錯嗎。雖然有些不可置信,因為知道北極熊也算大型海洋哺乳動物,是人類很難圈養好的物種,但還是心存一絲僥倖。

可我去之後卻看到了和網站上的影片裡跳水游泳玩球的北極熊完全不一樣的畫面。

沒有三隻北極熊,只有一隻。一隻不算大的、毛色暗沈的北極熊,半個身體泡在水中,頭呆滯地靠在石頭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了無生機。

我停在那裡看了很久,牠一動不動。過了好幾個小時以後我再回來看,牠還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看著牠的時候各種問題一直在我腦中打轉 —— 「這個天氣對牠來說是不是太熱了,場館裡的溫度夠低嗎」「其他兩隻北極熊去哪了,是被租借走了還是死掉了」「牠只是在犯睏嗎」 ⋯⋯

當然還有 —— 「牠要在這裡孤獨終老嗎」。

可是如果不孤獨終老的話就意味著有更多的北極熊要從北極圈被運到這裡。而這裡是南半球的亞熱帶。那不是更殘忍嗎。

   

I WOULD LIKE TO CONFESS.

I FELL INTO THE SAME TRAP, AGAIN.

I AM A REPEAT OFFENDER.

   

自己都很難以置信,在短短半年內,我居然又去了一次有海豚表演的水族館。

這次好像更糟糕。明明前幾天還在朋友問要不要去福岡的水族館時義正嚴詞地說明去有海豚表演的水族館無論看不看海豚表演門票錢都會被用來支持這個殘忍的事業的繼續運營,而到鹿兒島的時候居然又鬼使神差地跑去了。

可能是為了給自己脫罪吧,天人交戰了很久,最後鬆口說可以去的原因是算到我到達水族館的時間最後一場海豚表演應該已經結束了。即便我當然知道水族館才不會把在海豚表演結束以後才入館的人當作不支持海豚表演,只要去了都是一樣的,這只是藉口罷了。

當我把什麼關於圈養海豚的道德觀都拋諸腦後,專心看著各種九州特色生物時,突然聽到一句中文的「等一下我們要去看海豚表演哦」。

「誒,這個點不是應該沒有海豚表演了嗎」,我想道。在我假裝自己不知道這個地方實際上有多少殘忍和痛楚的時候,聽到了那麼清晰的,用我的母語說出來的,「海豚表演」四個字。

我嘀咕道「什麼年代了居然還在帶小孩看海豚表演」。但又馬上想到他們又怎麼會有我錯的多呢。我明明什麼都知道的,我明明不該在這裡的。甚至這都不是第一次了。

無論是 Gold Coast 的那次還是鹿兒島的這次,我到底為什麼明知道是錯的還要去呢。有太多太多理由了 —— 「除了水族館當天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玩了」「因為水族館的位置就剛好在一定會去到的地方旁邊」,甚至還有更任性的「哎呦我就是想跟這個人去水族館嘛,多浪漫呀 TT」。

但最重要最重要的理由,還是我太喜歡太喜歡海洋生物了。

旗津港出生的小孩,西子灣暴烈的日落是我對童年印象最深的畫面,海風和海浪灌滿我幼時的每一天,直到我離開那裡,去到無數個令我痛苦萬分的地方。

但高雄沒有水族館。

小時候的我總是翻著那本不記得哪裡買來的、對小孩子可能過於深奧的鯨豚百科書。虎鯨、白鯨、抹香鯨、座頭鯨、藍鯨、獨角鯨⋯⋯每一種的長相、習性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甚至現在都還能記得牠們那些難背的拉丁學名。

那時的我就常常靠著西子灣的欄杆,看著那片看過無數次的海,幻想著有一天會有海豚接我去一個沒有人去過的遠方。但後來是飛機將我,好像永遠地帶離了那裡。我知道即便再回去我也早已經不屬於那個地方了。我哪裡都不屬於。

多矛盾呀。對海洋的迷戀,對海洋生物的喜愛,好像反而推動著我做了更多加害於牠們的行為。如果沒有那麼喜歡是不是就不會一次一次地跑到囚禁牠們的地方,無論是在知道還是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殘忍的時候。可到底是因為有太多人想看牠們才會被關起來,還是因為牠們已經被關起來了才會有那麼多人去看呢。如果沒有我這樣的人,如果全世界的人類都不覺得水生生物有多有趣,水族館會變成只是為了保育和研究存在的地方嗎。那樣會少一些傷痛和折磨,少一些不自由嗎。

鹿兒島水族館裡,海豚表演的場館在其他展示區的對面,是兩片分隔開的區域。在其他生物的展示區門口等人的時候,我看著對面通往海豚表演場館的通道發呆。我在想如果我不認識對面指示牌上寫著的「いるか」這個詞就好了。我在想為什麼這些東西偏偏要在一起呢。人類能養得比野生環境下還好的物種是很多的,我只是想看這些生物不可以嗎。我只是想看沒有大腦的漂亮水母不可以嗎。

原來這些是不想當壞人就必須要割捨掉的願望嗎?

那我可以當壞人嗎。

從九州回墨爾本以後,我又開始嘗試以門票錢十倍的價格求購贖罪券。而搜尋著捐助渠道企圖讓自己原諒自己的時候腦子裡還會不停蹦出各種 moral psychology terms and theories 來形容和解釋我的各種 mental processes and behaviors 這點讓我又更討厭自己幾分。

搜索「九州 いるか 保護団体」,好像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搜索「日本 いるか 保護団体」,有這種東西,但那為數不多的幾個組織要麽看起來不太可信要麽都沒有 donation 這個服務。

搜索的過程中在 dolphinproject.jp 上看到一段話讓我心都停跳了半拍。

太地町の追い込み漁で生捕りされたイルカは世界中の水族館へ売られてます。しかし日本は、世界でイルカの捕獲施設が最も多い国となります。

2015年、日本動物園水族館協会(JAZA)が国際的圧力を受け加盟施設に日本伝統の追い込み漁でのイルカ入手を禁止されました。以後、いくつかの日本の中の水族館はイルカ漁からイルカを入手つづけるため、JAZAを退会した。下記は、JAZAを退会した水族館の問い合わせ先。

大致內容是,「在太地町的海豚驅獵中捕獲的海豚會被銷售到世界各地的水族館,而日本是世界上海豚捕獲設施最多的國家。2015 年,日本動物園水族館協會(JAZA)在國際壓力下禁止加盟設施使用日本傳統的海豚驅獵方式獲得海豚。此後,一些日本的水族館為了繼續從海豚捕撈中獲取海豚而選擇退出 JAZA。」

我在下方退出 JAZA 的名單中緊張地翻看著,萬幸,沒有看到「かごしま」幾個字。我甚至害怕鹿兒島水族館從來都不在 JAZA 中,又去 JAZA 官方網頁上搜尋,還好是有的。可就算找到鹿兒島水族館還不算最「壞」的那一批的證據,難道我的罪孽就會少一點嗎。問題明明不在這裡吧。

在退出 JAZA 的水族館名單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新江ノ島水族館」。這是我上次去日本的時候去的水族館。那次我就拉著朋友從海豚表演的觀眾席旁快速走過,跟她說這種東西我們不要看。只是那時還不太明白抵制動物表演只是「不看」是不夠的,要「不去」才行。然後我又回想著之前去過的其他日本的水族館,突然意識到,它們每一個,是的每一個,都有海豚表演呀。

所以找不到可以捐助的地方才正常,這裡是,全世界對鯨豚捕捉獵殺最多的地方不是嗎。是犯了錯後連一張只是看起來 valid 的贖罪券都買不到的地方。

我又去搜尋澳洲的政策,才在 Animal Liberation Queensland 上看到

On Friday 26th February 2021, the NSW government moved to ban the captive breeding of cetaceans (which includes dolphins, whales, orcas and porpoises). This is great news and means that Queensland is now the only state in Australia with an active captive dolphin breeding facility.

Pressure is building on Sea World on the Gold Coast in Queensland - as the only captive breeding facility left in Australia - to halt breeding dolphins.

是的,我去的 Sea World 是澳洲現存唯一一個有著圈養繁殖海豚的設施的地方。雖然之前的種種藉口都是自我欺騙,但唯一一個對我來說確實成立的在明明知道 Sea World 有海豚表演還去的理由是,我當時的確在想,在澳洲,這種海豚展示就算有應該也糟不到哪去吧。可它偏偏就是澳洲現存的,唯一一個,是我想像中的那種糟糕的地方。

我甚至還在花時間思考「在大概是全世界鯨豚生存狀況最糟糕的地方還去為糟糕的現狀助力」和「在非常容易避免為鯨豚傷害助力的地方踏入了那唯一一個泥潭」到底哪一個更過分。可結論是什麼重要嗎,反正我兩個都做了。

從大洋路回家以後,被路邊那些被車撞死或軋死的看不出原本形狀的袋鼠、考拉的血泥,被小小水池裡伴隨著喧天震地的音樂和歡呼聲一齊躍起的海豚,被那隻看起來那麼悲傷又孤獨的在 35 度高溫的南半球夏季的冷氣室中的北極熊,還有好多好多的畫面壓得無法呼吸的我決定去一趟教堂。

我不信上帝的,也不信其他任何神明。我只是想要在一個莊嚴肅穆的地方自己安靜一下而已。

起初在教堂坐著的時候確實感覺平靜了一點。只是盯著彩繪玻璃透進來淡淡的陽光灑在前方老者斑白的頭髮放空,即便明白離開這裡自己又會被暴風般的思緒吞噬,一時的麻痹也是好的。

後來 Evening Service 開始了。本來只是想來安靜一下的我自然是沒打算參加這種活動,可牧師說希望所有人都可以留下。

唱經師帶著大家唱聖歌和唸讚美詩,但我好像只是一直沈默著,張開嘴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牧師講著福音書中的故事,向我們提問耶穌是如何用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的。

有人說「If you believe in Jesus, miracles will occur」。

有人說「It shows God’s mercy and compassion」。

可牧師看起來對這些答案都不滿意。聽了一圈後,他拿著麥克風,稍微把聲音提高了一點,用一種難以形容的油滑腔調說道,「Jesus does not provide you with the food that satisfies your belly; He offers the food that nourishes your mind and spirit」。

誒?

我嘗試著從教堂最後面用我那不怎麼樣的裸眼視力看清他的身影。是錯覺嗎?為什麼他看起來和那些在奇怪網站上花言巧語騙人買一些沒用的成功學課程的推銷員沒什麼差別。

他用那種像在傳銷公司 KPI 榜單上名列前茅的,油嘴滑舌得十分熟練的方式持續宣講著福音,而我一個音節都沒有聽進去。我看著側邊插滿蠟燭的金屬盆旁邊那個比蠟燭立得還高的電子支付機,用卡或者手機在上面 tap 一下就能捐款 5 澳幣給教堂。即使離得沒那麼近我都能清楚看到那個電子屏上的數字五。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這裡。我看過那個電子支付機很多次,我當然也知道教堂需要捐助很正常。可為什麼這一切在牧師的聲音下都變得那麼那麼扭曲。

我很想從教堂的最後面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他,「牧師大人,你真的信神嗎」。

為什麼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比你要虔誠。

但我有什麼資格這麼做。明明是我不信上帝還妄想從他人的信仰裡偷一點鎮痛劑。

牧師大人,是我把自己的偽善和做作投射到您身上了嗎。

這裡沒有比我更無禮的人。

從教堂出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天黑了,Flinders Station 在暗藍色的天空下亮著我不曾見過的紫光。明明是走了無數次的那麼簡單的路,恍恍惚惚的我居然眨眼間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在道路橫平豎直不會拐彎的 Melbourne city,在這個我無數次不帶手機出門也能輕鬆走回家的,我住了這麼多年的地方,我都不明白自己怎麼迷路的。

當時正是晚高峰,來來往往的人群吵得我心煩意亂。我久違地在這裡開著導航嘗試走到熟悉的地方,迎面走來一個跌跌撞撞的醉漢用他那彷彿不能聚焦的眼睛看著我說 「Where are you from」。然後一秒也沒有停下來,又醉醺醺地去找下一張亞裔臉問一樣的問題。

回到家才發現走的時候忘了關床頭燈。我站在大大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那是一張,沒有任何妝容修飾的人類的臉。昏暗的燈光下連我剛染的淺髮都看不清顏色。

然後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脫掉了。看著牆壁上自己被那微弱的光源照射出來的影子。無論什麼角度,無論變換什麼動作,我好像除了「這是人類的身體」什麼都形容不出來。

human

So where are you from?

其實我很怕這個問題。怕到連逮著亞裔就問這個問題的瘋瘋癲癲的醉漢是不是 racist 都沒心情思考了。

從我離開高雄開始,我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過一個家。

我是沒有歸屬地的人,雖然在墨爾本能讓這種 identity crisis 緩和很多。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我要是生在一個沒有那麼複雜的家庭就好了。沒有必要在各個城市各個國家間輾轉,很多人也根本沒有必要遇到,互相珍惜過後又讓距離在我們之間割出深深的裂縫。為什麼我總是被丟到陌生的地方,又為什麼總是在告別呢。我能不能就那樣日復一日地路過西子灣的朝日和夕陽,被海風包裹著回家,在這個沒有水族館的城市生老病死。

可高雄也要有水族館了。

去年就已經動工,預計 2026 年開幕。那個時候阿公阿嬤還會在嗎?

就算永遠都沒有水族館,是不是也有哪一天會有一顆我們都知道哪裡來的導彈把旗津港炸得七零八落。

我在想,其實就連這一系列看起來像把自己狠狠剖開的思考和掙扎也不過都是偽物吧。懺悔反思了這麼久,我也並沒有打算要 quit meat eating。如果這很難的話,我甚至沒有打算要放棄購買那些金貴的小牛皮名牌包,更沒打算要放棄使用化學武器殺害每一隻闖入我房間的澳洲大飛蛾。

那為什麼對北極熊是不一樣的,為什麼對海豚是不一樣的。是因為牠們不在我日常剝削的動物名單中,愛護牠們不會影響我的既得利益我就假惺惺地去憐憫嗎?

之前我總是在想,海豚是多麼美麗又悲哀的生物。牠們聰明到可以理解自己被囚禁所以會痛苦,聰明到可以理解人類的命令才會被訓練去不斷地表演,可牠們又沒有聰明到能逃離人類的誘捕。

人們,包括我,總是在以這些高智慧生物的「知能」去 argue 為何對牠們的圈養是如此殘酷。可難道沒有那麼高知能的生物,因為被人類認為缺乏對自由的理解和對痛苦的感知力,對牠們的監禁和殺害就是沒關係的嗎。

「因為他們感覺不到被囚禁,因為他們對精神上的痛苦很遲鈍,因為他們從出生開始就不知道自由是什麼東西,所以把他們關在玻璃櫃裡,關在鐵窗裡,關在高牆裡,都沒關係呢」。

你看,換一個代詞的話這個想法有多恐怖啊。

而這是正在發生的事,不是嗎。